凤落平阳
金线织就的凤冠曾几度被小心翼翼地捧起,又轻轻放下,每一次触碰都似带着灼人的热度,几乎要熔化了那精工细作的丝缕,凤冠之下,曾凤仪那曾经被众人仰望的尊贵面庞,此刻却如褪了色的锦缎,黯淡无光,她端坐在那方曾象征无上权力的太师椅上,周遭雕梁画栋依旧华美,只是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沉滞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尘埃味,她微微阖上双目,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眼前这徒有四壁的“金丝笼”,宫墙倾颓的轰鸣似乎还在耳畔回响,那声音里裹挟着无数昔日金玉之物的碎裂声,也碾碎了曾凤仪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。
曾凤仪并非生来便养尊处优,她出身江南书香门第,自幼浸染于诗书墨香,指尖拂过的琴弦能流淌出《高山流水》的清越,笔下的墨迹亦带着几分傲然风骨,彼时她尚名唤“婉”,字“清扬”,如一株初生的幽兰,静雅自持,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,一场宫廷选秀,如飓风般将她连根拔起,抛入那座森严巍峨、不见天日的紫禁城深苑,从此,“婉”成了尘封的旧名,“曾凤仪”这名字本身,便是一道无形的枷锁,将她牢牢钉在“凤”的位置上,承受着万钧重压,在权力与欲望的漩涡中艰难泅渡。
深宫十年,她如履薄冰,每一句应对,每一次行止,都需反复揣摩,不敢有丝毫僭越,她曾目睹过无数同命人如秋叶般无声凋零——或是因一言不慎而香消玉殒,或是在无望的等待中耗尽生命,她学会了在御花园的繁花深处,将真实的自己层层掩藏,只留下一个温顺、恭谨、完美无瑕的“凤仪”,她用无数个不眠之夜,在心底描摹着那扇通往自由的宫门,那扇门外,是江南的烟雨,是熟悉的墨香,是曾经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,当宫门最终真的在她面前洞开时,涌进来的却不是自由的清风,而是家国倾覆的烽烟与漫天战火,她被裹挟着逃离,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,身不由己地飘落到这远离帝都的偏远之地——平阳。
平阳,这名字听着平和,却远非她想象中的桃源,初到此处,寄居在一间破败的旧祠堂里,四面漏风,蛛网在梁间结了又破,曾凤仪第一次亲手将那顶沉重的凤冠从头上取下,任由它落在一个蒙尘的木匣里,那冰凉的璎珞碰撞声,敲碎了最后一点虚幻的尊严,她茫然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,看着祠堂外灰扑扑的天空,第一次感到一种被连根拔起、彻底剥离身份的巨大虚空,她是谁?不再是宫中那尊贵的“凤”,也不是江南那个“婉”,她只是曾凤仪,一个被时代洪流冲刷至此、一无所有的妇人。
最初的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,她曾试图用残留的宫中礼仪来维持某种体面,却在市井粗粝的笑声和好奇的目光中显得格格不入,像个滑稽的木偶,她曾试图变卖随身携带的几件旧物,换来的却是一文不值的嗤笑和怀疑,那顶凤冠,曾是她身份的巅峰象征,此刻却成了最沉重的枷锁,提醒着她已从云端跌落泥沼,她曾躲在无人的角落,看着自己因常年不劳作而显得过分白皙、甚至有些浮肿的手,第一次生出彻骨的羞耻与无力——这双手,曾抚过最名贵的丝绸,却连最粗粝的农具都握不稳。
生存的本能终究压倒了虚幻的尊严,祠堂隔壁住着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妇人,姓柳,人称柳婆,柳婆眼尖心细,看穿了曾凤仪眼中深藏的绝望与挣扎,一日,柳婆递给她一卷粗糙的麻布和一把简陋的纺锤,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:“日子是自己的,不是给别人看的线,线,能纺出暖,也能纺出活路。”那眼神里没有怜悯,只有一种经历过风霜的平静笃定。
曾凤仪怔怔地接过纺锤,冰冷的木头触感如此陌生,却又带着一种踏实的重量,她笨拙地尝试着,指尖被粗糙的麻线磨得生疼,起了一道道细小的血痕,夜深人静,祠堂里只有纺车单调的“吱呀”声,伴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,这声音起初让她烦躁,渐渐地,却成了这破败之地唯一能抓住的锚点,她开始学着柳婆的样子,将所有的悲愤、不甘、迷茫,都一点点纺进那冰冷的麻线里,日复一日,她的手指渐渐磨出了厚茧,动作也从生涩变得娴熟,那单调的纺线声,竟成了她混乱心绪唯一的安抚。
日子在纺车的吱呀声中悄然流逝,曾凤仪脱下了那件象征身份的旧锦缎,换上了朴素的粗布衣裙,她开始学着在柳婆的指点下,认一些简单的草药,在祠堂后院小小的空地上,开垦出一片薄地,种下几株易活的菜蔬,她甚至开始学着用最普通的米粮,熬出最简单的粥饭,当第一捧自己种出的青菜被端上桌,那带着泥土气息的微涩,竟让她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味——那是活着的滋味,是真实的、属于她自己的滋味。
一日,祠堂外传来一阵喧哗,原来是邻村一位难产的妇人情况危急,请了郎中也束手无策,柳婆眉头紧锁,忽然看向曾凤仪,目光灼灼:“凤仪,你当年在宫里,可曾见过稳婆接生?学过些应急的法子?”曾凤仪心中一凛,宫中虽有各种典籍,但涉及这些,她从未真正留意过,看着柳婆焦急的眼神,看着那产妇家人绝望的哀求,她心中某个角落被触动了,她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内心的惶恐,跟着柳婆快步赶去。
那间低矮的农舍里弥漫着血腥和汗水的气味,产妇已近昏迷,曾凤仪强作镇定,凭借宫中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,结合柳婆的经验,她跪在床边,用自己还算干净的手,指导着柳婆如何用力,如何用最简单的手法稳定胎位,时间仿佛凝固,每一秒都无比漫长,终于,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划破了紧张的空气,当那小小的、皱巴巴的生命被抱到她面前时,曾凤仪伸出手,指尖轻轻拂过婴儿温热的脸颊,那一刻,她看着那双纯净无邪的眼睛,心中那块因失去身份而冻结的坚冰,仿佛被这新生的力量悄然融化,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、被供奉的“凤”,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自己这双曾只能抚琴执笔的手,也能实实在在地托起一个生命,一个家庭的希望。
自那以后,曾凤仪在平阳彻底扎下了根,祠堂那间破败的偏房,被她收拾得干净整洁,成了她的小小药室,她开始潜心研究草药,将宫中带来的几本残缺医书与柳婆的民间验方相结合,竟也渐渐摸索出些门道,她用最便宜的草药,为邻里诊治些头疼脑热、跌打损伤,她的手法或许不甚精妙,但那份细致与耐心,那份不厌其烦的叮嘱,却温暖着每一个来求诊的人,孩子们不再躲着她好奇地张望,而是会亲昵地追在她身后,甜甜地喊一声“曾姨”,那声“曾姨”,朴素,却带着一种踏实的暖意,像春日里融化的溪水,一点点渗入她干涸的心田。
又是一年深秋,平阳的天空高远而湛蓝,曾凤仪坐在祠堂前的小院里,膝上放着刚纺好的几卷麻布,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,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,她不再刻意躲避阳光,任由它亲吻她被岁月和劳作刻下痕迹的脸庞,她的手,不再白皙,却结实有力,指腹带着厚茧,却能稳稳地握住药锄,也能灵巧地捻出草药,祠堂里,那顶蒙尘的凤冠依旧静静地躺在木匣中,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,曾凤仪的目光偶尔掠过它,心中再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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