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落梧桐
深秋时节,京城连日风沙蔽日,吹得皇城角楼上的铜铃都喑哑失声,宫墙内,御花园的梧桐林也早早换上了枯槁容颜,厚厚一层落叶铺满地面,踩上去发出枯骨碎裂般的脆响,几只寒鸦在枝桠间聒噪翻飞,更添了几分萧瑟。
李谦正立于林间,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在风里微微飘动,他曾是前朝翰林院最年轻有为的学士,以一篇《梧桐赋》名动天下,笔下梧桐“根盘厚土,枝擎苍穹,非梧桐不栖凤凰”,字字珠玑,连皇帝都赞不绝口,可如今,他不过是个看守这御花园梧桐林的微末小吏,每日与落叶、枯枝为伴,曾经那支指点江山、激扬文字的笔,早已被尘埃覆盖。
“李大人!”一个尖细的嗓音自身后传来,不必回头,李谦也知道是宫里新来的小太监,那小太监跑到近前,喘着粗气,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,“万岁爷口谕,请您即刻前往养心殿。”
李谦的心猛地一沉,自前朝倾覆,新皇登基,他这前朝旧臣便如秋日蝉鸣,早已被这深宫遗忘,此刻突然宣召,绝无好事,他默默整理了一下衣襟,将袖中那份被揉得皱巴巴的奏章又攥紧了几分——那是一篇他耗费数月心血写就的《治国十疏》,字字句句,皆是他对这江山社稷的忧虑与期盼。
养心殿内,龙涎香袅袅升腾,却驱不散满室的肃杀,年轻的皇帝高坐于御案之后,眉宇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峻,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,目光却像鹰隼般盯着李谦:“李卿,可知朕为何宣你?”
李谦躬身,声音平静如古井:“臣不知,臣不过一介守林之人,早已不问世事。”
“不问世事?”皇帝冷笑一声,将玉扳指重重拍在桌上,“前几日,你在梧桐林中私会故旧,议论朝政,可有此事?”
李谦心中一凛,却并未慌乱:“回陛下,臣与故旧旧地重游,感怀往昔,确有议论,然所谈者,诗词歌赋,风花雪月,绝无半句涉及朝政。”
“好一个诗词歌赋!”皇帝猛地站起身,“李谦,你自恃才高,目无君主,以为朕不敢动你?当年你那篇《梧桐赋》,写得何其风光,说什么‘凤栖梧桐’,可如今这朝堂之上,可还有你李谦的‘梧桐’?你不过是一只落了毛的凤凰,连栖身之处都没有,还妄想再鸣九天?”
“凤落梧桐,非梧桐不栖,乃凤之德也;梧桐不落,非凤不栖,乃桐之高洁也。”李谦抬起头,直视着皇帝的眼睛,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“陛下若视臣为落羽之凤,臣亦无话可说,但臣之才学,如这梧桐之根,深植于土,不为风雨所动,不为权势所折,陛下若肯用之,它日或可为这江山社稷遮风挡雨;若弃之,如枯叶败枝,随风而逝,亦不足惜。”
殿内一片死寂,皇帝盯着李谦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有惊讶,有审视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,他沉默了许久,才缓缓坐下,挥了挥手:“李谦,你太狂了,念你曾是前朝名士,又年事已高,今日之事,朕不予追究,你且退下,好生看守你的梧桐林吧,若再有下次,休怪朕无情。”
李谦深深一揖:“谢陛下隆恩。”他转身,一步步走出养心殿,那背影挺直,如同一株历经风霜却依然挺立的梧桐。
回到梧桐林,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枝桠,洒下斑驳的光影,李谦缓缓蹲下身,拾起一片飘落的梧桐叶,叶片的脉络依然清晰,一如他心中不灭的理想,他知道,自己或许再也等不来那只传说中的“凤凰”,但只要根还在,这株梧桐便不会真正死去,它会在这深宫之中,默默生长,等待着下一个春天,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知音。
晚风拂过,梧桐叶沙沙作响,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等待的故事,凤落梧桐,梧桐不落,这便是一个文人最深沉的风骨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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