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潜深渊
深涧无波,水色浓如墨玉,这不见底的渊薮,是龙族沉眠的卧榻,亦是它蛰伏千年的宫殿,没有风雷搅动,没有云雾翻腾,只有亘古不变的幽邃,与水底岩石上青苔缓慢生长的微光,它巨大的鳞甲紧贴着冰冷的岩壁,每一次呼吸都带动水流,在黑暗中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,转瞬又被无边的寂静吞噬,它巨大的瞳孔,映照着上方那片被水面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光,那里有飞鸟的残影,有流云的碎片,有渺如尘埃的船只——那是一个遥远、喧嚣、却与它无关的世界。
它曾记得自己初离深渊时的模样,那时的鳞片闪耀着太阳熔炼的光辉,每一次扇动翅膀,便搅动四海的潮汐;一声清越的龙吟,能穿透九霄云层,令山岳震颤,令星辰摇移,它翱翔于天际,俯瞰大地,以为整个寰宇都在它的掌控之下,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力量与荣耀的无上象征,它不屑于深渊的沉寂,那是对它无垠潜能的束缚,是对它翱翔天际的诅咒,它渴望更广阔的舞台,更炽烈的目光,更响彻寰宇的名号。
命运如同深渊的暗流,无声无息,却蕴含着最强大的漩涡,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降临了,并非来自外敌的侵袭,而是源于它自身力量的失控与骄傲的崩塌,那场由它引发的天地异变,几乎将世界拖入永恒的混沌,当狂暴的能量终于平息,当焦土上重新泛起微弱的绿意,它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,带着一颗被悔恨与失落反复灼烧的心,选择了回归这片最初的黑暗,它不再是叱咤风云的霸主,只是一个被世界放逐,也自我放逐的流亡者。
深渊接纳了它,没有质问,没有怜悯,只有绝对的包容与沉默,没有浮华的颂扬,没有嫉妒的窥探,没有虚与委蛇的逢迎,只有水压包裹着它伤痕累累的躯体,仿佛最温柔的疗愈;只有岩石的冰冷触感,提醒它存在的坚实,它开始审视自己,在无边的孤独中,剥离掉曾经附着在身上的所有虚妄——那被世人追捧的荣光,那被自己无限放大的力量,那不可一世的傲慢,它们如同褪色的鳞片,在幽暗中一片片剥落,露出底下最本真、也最脆弱的内核。
它不再试图去搅动水流,不再去仰望那片遥不可及的天空,它学会了倾听,倾听水滴从岩壁滑落的轻响,倾听暗流在石缝间低语,倾听自己心跳在寂静中的回荡,它开始理解,真正的力量并非毁灭性的爆发,而是源于内心的沉静与对万物的洞察,深渊的幽暗,不再是囚禁它的牢笼,而是滋养它灵魂的温床,它在黑暗中“修炼”,修炼的不再是毁天灭地的法术,而是一种如水般包容、如山般稳固的智慧与慈悲,那些曾经被它忽略的、细微的生命脉动,此刻在它的感知中变得清晰而珍贵,一株在岩缝中悄然绽放的幽兰,一群在石洞中穿梭的盲鱼,甚至是一缕穿透万年黑暗、偶然落在它鳞片上的微光,都让它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平和的喜悦。
岁月在深渊中失去了刻度,或许千年弹指,或许一瞬永恒,它不再是那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龙族,它已化身为深渊本身,沉默、深邃、不可测度,它的鳞甲在幽暗中沉淀出内敛的光华,如同吸纳了星海精华的黑曜石,它的眼神不再锐利如电,却沉淀了宇宙初开时的古老与包容。
终于有一天,当海面之上,风暴肆虐,巨浪滔天,人类的航船在绝望中挣扎,古老的渔歌被狂风撕碎时,深渊之中,那双沉寂了万年的眼睛缓缓睁开,没有惊天动地的咆哮,没有搅动乾坤的气势,只是那深邃的目光投向海面,仿佛最温柔的抚慰,不可思议地,狂风渐渐平息,巨浪缓缓退却,乌云裂开缝隙,一缕阳光穿透云层,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,也洒在那些劫后余生、惊魂未定的船员脸上,他们不知道,是何种神迹拯救了他们,只在那片重归平静的海域深处,仿佛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古老而平和的注视。
龙,依旧潜于深渊,它不再需要翱翔于九天之上,向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,因为当它真正拥有了深渊般的胸怀与智慧时,它的存在本身,便已是对世界最深沉的守护,它的蛰伏,不是沉沦,而是积蓄;它的沉默,不是懦弱,而是力量,它知道,总有一些时刻,需要深渊的静默来抚平世界的创伤;总有一些灵魂,需要黑暗中的光芒来指引方向,而它,便是这深渊中,那永不熄灭的、守护的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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