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落梧桐
梧桐枝叶疏疏朗朗,如碧云浮垂,静静覆着小院一角,院中老者每每闲坐树下,总习惯仰首凝望那层层叠叠的绿意,眼底漾开一片悠远的温存,这株梧桐并非凡品,乃是先祖自南迁时携来,百年风霜,早已深扎于这片土地的魂魄之中,老者常对围坐膝下的孩童絮语:“凤凰非梧桐不栖,此树便是咱们家待凤凰的宝座哩。”那稚嫩的童声便跟着脆生生地应和:“凤落梧桐,凤落梧桐!”声音清亮如滚珠落盘,惊得枝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远处天际。
然而这日,几声刺耳的电锯轰鸣骤然撕裂了小院的宁静,粗壮的梧桐树干在机械狰狞的啃噬下剧烈颤抖,木屑如雪片般纷飞,老者跌跌撞撞扑出屋门,苍老的手徒劳地伸向那摇摇欲坠的浓荫,声音里浸满了惊惶与绝望:“住手!这……这是祖宗留下的根啊!”那粗粝的呼唤在机器的嘶吼中显得如此微弱,如同飘零的落叶投入深潭,激不起半点回响,树倒下的瞬间,大地仿佛都震颤了一下,老者踉跄着后退,被一根横逸的粗枝狠狠绊倒,重重摔在地上,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截暴露在外的、已然枯死的树根上——那曾是这方水土最深沉的脉搏。
梧桐倒下后,小院仿佛骤然失了魂魄,阳光直直地泼洒下来,刺眼得让人心慌,老者终日枯坐于那截冰冷的树桩之上,目光空洞地望着院外车水马龙的世界,任凭风吹日晒,也浑然不觉,树桩的年轮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,像一只沉默而空洞的眼睛,映着老人日渐佝偻的影子,偶尔,有邻人探望,欲言又止,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飘散在风里。
直到一个春日清晨,邻家小女孩怯生生地捧来几粒梧桐种子,轻轻放在老人布满褶皱的手心,老人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了,他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,用尽全身力气,将那几粒小小的种子,连同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点希冀,一同埋进了那截树桩的中央,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,仿佛在为这迟来的仪式低吟浅唱。
日子在沉默中悄然流淌,树桩的缝隙里,竟真的钻出了一抹嫩绿,怯生生地舒展着叶片,老人仿佛被这抹新绿唤醒了,他开始笨拙地松土、浇水,像呵护一个初生的婴儿,那抹绿日渐茁壮,抽枝散叶,竟又渐渐撑起一片小小的绿荫,如同凤凰涅槃后重燃的羽翼,虽微弱,却倔强地昭示着生命的力量。
又一个暮春,老人坐在新生的梧桐树下,眯着眼睛,望着树冠间漏下的斑驳阳光,一阵清越的鸟鸣声自枝头响起,他循声望去,只见一只羽毛绚丽的鸟儿正停在不远处的新枝上,歪着头,灵动的黑眼睛仿佛在打量着这方小小的天地,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漾开一个笑容,那笑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眼角眉梢漾开层层涟漪,温柔而笃定,他喃喃自语:“凤落梧桐……凤落梧桐了……”声音低沉却清晰,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。
夕阳的金辉温柔地洒满小院,将老人和那株新生的梧桐一同染成温暖的金色,老者望着树梢那只绚烂的鸟儿,目光沉静如水——原来凤凰并非只栖于高枝,它更眷恋那被深深理解、被温柔以待的泥土,真正的栖居,并非在云端俯瞰众生,而是扎根于人间烟火,在每一次枯荣的轮回里,守着那颗懂得倾听的心,静待生命在废墟之上,再次开出凤凰花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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